程平在检查管道的焊接情况。

程平，1974年出生于山东，1991年入伍，1995年转业至华能德州电厂，现任该厂检修部锅炉队焊工班班长。高级技师、高级工程师，曾荣获国际焊接大赛创新赛金牌、“全国五一劳动奖章”、全国技术能手等荣誉称号。
 

程平年轻时有个绰号：小黑。“那是有一回，我练习焊接的时候，来了几个老师傅，一看我焊的管子，就说‘太黑了’。在他们家乡的方言里，‘黑’就是‘好’的意思。从那之后，好多人就叫我‘小黑’。”程平笑着对《环球人物》记者说。

这些年来，“小黑”手上的功夫变得更“黑”了，早已成为焊接领域的顶尖能手，上天的火箭、下海的舰船，许多“大国重器”背后都有他的身影。他说，感觉钢铁也是“活”的，“焊接就像是在给钢铁做手术”。出乎记者预料，程平的表达如此文艺。

2024年7月，程平在北京接受《环球人物》记者采访。（侯欣颖／摄）

这正是程平的另一面：他当过侦察兵，在部队学会了弹吉他，如今兴致来了依旧会弹唱一曲；他喜欢打篮球，年纪渐长、腿脚笨重后，又爱上了安静地钓鱼；他还喜欢写毛笔字、画工笔画……人们常常容易忽略这些，一提起他，想到的便是他对焊接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痴迷。

高空中的焊接

1995年，21岁的程平退伍，转业到华能德州电厂从事检修工作。“每天卸螺丝、拧螺丝，实在没什么挑战性。”苦恼之际，他看到了一名焊工。“对方在焊接，电弧点燃的一瞬间，有种美妙的声音，形成的火花特别像烟花，铁水在焊枪下变成了漂亮的花纹。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，心想我一定要学焊接。”

如愿成为焊接班的学徒后，程平发现焊枪和部队里的钢枪一样，都得练稳定性。手不稳或者呼吸不稳，焊出来的效果便失之毫厘、差之千里。刚开始，他的手不稳，就琢磨了个“笨办法”：找一个一公斤左右的铁块，练习焊接时挂在右臂上，每天坚持一两个小时。那段时间，他连拿筷子吃饭时手都哆嗦。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，半年后，他练成了。

程平身上有股不惧难、不畏险的拼劲。多年来，每每有疑难任务，他总是冲在前面。2018年冬天，运行10多年的城区供热主管道泄漏。深夜12点半，程平接到电话就火速赶到现场，在冰冷的泥水中，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，最终将管道修复好。2020年初，锅炉再热器系统异常，如不及时解决问题，将影响居民供热。程平凌晨3点多进入锅炉房，在高温中奋战3个小时，赶在天亮前完成了任务。

但让程平印象最深的，是2021年爬上百米高空维修风机刹车卡钳球墨铸铁底座的任务。

刹车卡钳是控制风机旋转的重要设备，瞬间刹车可产生几十吨的牵引力。一旦损坏，会让整个风机失控，甚至造成事故。“如果我们把底座吊下来维修，要花至少30万元，之后再吊上去，又得花30万元。这一上一下，还不见得能修好。行业内都知道，球墨铸铁的焊接难度非常高，非常难修复。”

程平决定挑战难题。2025-08-03早上8点，他带着徒弟登上位于110米高空的风机舱体。风很大，舱体不停摇晃。他感觉像是在坐船，为了保持稳定性，他半跪着，将一条腿卡入旁边的凹槽中。开始焊接后，他每焊两三厘米，徒弟就要用工具将焊接处锤平，中间不能停歇，只有这样才能防止焊口再次断裂，保证修复的效果。连续工作了15个小时后，程平觉得又冷又累，但一想到此时放弃，意味着前面的罪白受了，他又不甘心。坚持到凌晨三四点，他精疲力尽，于是和徒弟轮流休息了一会。“我休息的时候，徒弟就拿喷灯烤着焊接处，让温度维持在50摄氏度以上。”靠着惊人的毅力，50多个小时后，程平和徒弟成功焊接球墨铸铁底座，风机恢复正常运转。

“从风机下来的那天是3月10日，我印象太深刻了——那天是我和妻子结婚20周年纪念日。一下来，我赶紧给她打电话，告诉她这个好消息，也算是一份特别的纪念日礼物。”

不能只使9.9分的力

程平的拼劲很大程度上是受父亲影响。他的父亲曾是一名空军军人，常嘱咐他：工作中要顶上去，有10分的力，就不能只使9.9分的力。“每次遇到挑战，我的力气快用完了，就会想现在还只是用了9.9分的力，还可以再坚持一下。”

从小，程平就想像父亲一样当兵。“不过，我很小的时候，父亲带我去和飞机合影，现场有飞机起飞，声音很大，我被吓到了。所以我后来的梦想不是成为空军，而是成为一名侦察兵。”程平笑着回忆说。

1991年底，他光荣入伍，两年后迎来侦察兵比武。“我当时的短板是计算。就是把54321写好，然后加12345，一直这么加，到了6位数就不要了，看一分钟加对多少次。”为了练好这一项，集训的一个多月里，他每天晚上搬个马扎、拿个手电去卫生间练计算。结果，他这一项的得分超过了计算兵，拿到了侦察兵比武的第二名。

“部队锤炼了我不怕吃苦的精神。”程平退伍后依然坚持锻炼，年轻时经常从父母家跑步5公里回自己家，中年后在家里坚持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。如今，他是德州市德城区的民兵干部。

更让记者惊讶的是程平对体重的管理。他1.74米的个子，但自18岁以来，体重常年保持在60公斤左右。“秘诀就是锻炼加控制饮食，我现在晚上基本都不吃主食。因为我们电厂有很多管道，里面空间比较狭小，我就怕胖了之后，有很多想干的事干不了了。”

同事们对程平的评价是：“伤痕在身，焊条论吨，腰肌劳损，敢打敢拼。”这样的程平，也让家人心疼。有一回，当地电视台去程平家采访，他妻子拿出了一件他的工作服，上面被焊渣烫得千疮百孔。

“有时候难免被烫伤，再加上我经常负责的是一些比较紧急、危险的任务，家人就会担心我的安全。”程平坦言亏欠了家人，“照顾生病的老人，教育调皮的孩子，这些担子都落在了我妻子身上。我经常说，军功章不是有她的一半，是要全部都给她。只要在家，我就负责做饭，多给家人做点好吃的来弥补一下。”

如今，程平的儿子20岁了，也深受父亲影响。上高中时，儿子想体验焊接，程平便将他送去一个训练基地。当他穿上厚厚的工作服，拿起焊枪，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工作。“我儿子现在在大学学的专业是机电一体化，其中就有焊接课程。”说到这里，程平难掩高兴。

焊接的未来也会智能化

近10年来，程平在焊接领域扮演着越来越多的角色。

2014年，他开始担任教练，指导学生参加国际焊接比赛。至今，他培养出50多名高技能焊接人才，有的已成为新一代的工匠。

程平（左）与团队成员讨论工作。

2017年，程平创新工作室挂牌成立。7年来，他带领团队攻克了20多项焊接难题，比如借助真空冷焊修复技术，解决了国外进口阀门结合面损坏不能修复的“卡脖子”问题等。他还不断在日常工作中寻找创新的突破口，比如发明折叠式焊渣防火伞。“由焊接引起的火灾事故，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焊接过程中，铁水熔化后掉落在地上，而地上恰好又有易燃物。我们发明的防火伞很方便，只需将其固定在焊枪下面，就可以接住所有掉落的焊渣，避免火灾的发生。”程平很自豪地介绍。

程平发明的另一款产品——手工氩弧焊自动送丝器，更是引起了国外专家的注意。“这也是从工作中得来的灵感。我们焊工右手拿焊枪，左手就要捻焊丝、送焊丝，防护面罩只能用嘴咬着，长时间下来会很累。我就想做一个东西，一摁它就出焊丝，再一摁它就停了，最好还能通过电流控制它送焊丝的快慢，于是就有了这项发明。”2019年9月，在一场国际焊接大赛中，程平的送丝器引起关注，外国专家提出重金购买专利，被程平婉言拒绝。

程平参与过很多比赛，当过选手、教练，也做过裁判、评委，他发现，中国的焊接技术在世界位居前列，却还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话语权。“我们要多多创新，只有自己的专利越来越多，未来才有掌握话语权的可能。”

在他看来，焊接的未来也会更加智能化。“例如，汽车在制造过程中，有固定模板的部分，设置好参数让智能化的机械去焊接就可以了，人只需要去手工焊接一些没有固定模板的部分。”

但无论智能技术如何发展，人依旧是关键，也是根本。程平已50岁了，更加迫切地想为焊接领域培养更多的人才。今年9月，他将出版一本讲述其工作方法的书，“希望为后来者留下哪怕一点点可借鉴的经验”。